重庆文人书房的命名
2012年04月26日
重庆文人向有借书房命名言志的习俗和志趣。
上世纪40年代,随着日本法西斯对我国不断扩大的侵略,大批文化人纷纷从全国各地迁来陪都生活。这之中,就有为躲避战火而携其全家从云南迤逦来到重庆居住的女作家冰心。因她当时创作力十分旺盛,所以有关方面希望借重其名气而邀她参加全国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但冰心看到从事这项工作除了为当局装点门面之外,于抗战并无任何实际意义,于是她主动退还聘书和薪金后,躲进歌乐山的一座土墙房子悄悄笔耕,所以给自己的住所起名为“潜庐”。书房的这一命名,充分表达了主人决心远离社会污浊而专事写作的志向。
差不多在同一时候,在教育部中小学教科书编委会任职的梁实秋,为便于上班,与好友吴景超在北碚小城边的一处半山腰里共同购置了一幢有着六间房屋的宿舍。梁实秋分住其中的二间。该住房原本颇为简陋,屋瓦稀疏难避风雨,地点荒僻行走不便,还有隔墙传声,和蚊虫猖獗,老鼠肆虐等等为人所难于忍受的缺陷,但性格超脱豁达的梁实秋,认为在抗战的纷扰之中能拥有此房就很不错了。同时,他觉得在这儿不但能自由吟诗作画,随意弹琴放歌,而且还能迎接宾客,不管如何饮酒对弈,高谈阔论,都自由自在不受限制。所以这儿便很快成为重庆骚人墨客的兴会之所。于是梁实秋一时兴起,便借好友吴景超妻子龚业雅名字中的雅字命名其住所为“雅舍”。
梁实秋从1939至1946在此居住七年有余,同时他又在名为雅舍实为陋室的书房里创作了几十篇文情并茂的散文。后来移居台湾,他便将上述散文辑集为《雅舍小品》出版,未料到因大受读者欢迎而连续再版数十次,创下了华人作家著述再版的最高纪录。
可见,重庆作家借书房命名言志的志趣由来已久。受此名家影响,当今重庆文人亦有替书房命名的好习惯。
四川省和重庆市诗词学会顾问张榕先生,之所以将其住处叫作“榕庐”,显然和他的名字有关。但他的名字实实在在又和他的故乡———四川合江县的榕山之美分不开。所以张榕在其诗词创作中多次描写故乡榕山的美丽和幽雅。
且看,“霭霭榕山月上迟,豆棚瓜架晚凉时”;“千里来寻旧梦痕,绿榕丹荔认前村”;“暮蝉声里炊烟袅,坐待榕山月上时”……既然故乡的丰饶和榕山夜月的美景滋养了作者,张榕怎不用“榕庐”来为其住处命名呢?
和张榕的“榕庐”如出一辙,诗词作家董味甘也以“味庐”来为其书房命名。董先生不仅一贯崇尚生活的幸福甜美,而且交友待人热情淳朴。到他家里作过客的朋友,没有一个不产生如饮醇醪之感。所以味甘先生不仅以“味甘”为其名,而且近年入驻教授新居后,便立马将其书房命名为“味庐”。诗人把他的诗集定名为《味庐诗钞》,说明他之能写出那么多有滋有味的诗词,原来正是在“味庐”里反复品味推敲的结果呵。
最近在重庆出版社推出《落红片片》的地域文化学者蓝锡麟,为了言志,直接把他的书房命名为“淡水轩”。蓝锡麟成天在其淡水轩里心如止水般爬格,或者说是进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劳作,所以才在至今刚到七十的岁月里,出版了十二部著述!蓝锡麟在《落红片片》的后记中说:“我凭敝居淡水轩临窗北望,但见阳光洒在碧绿的嘉陵江上,禁不住涌出了意识流……”这就是他在书房里因辛勤笔耕而硕果累累的最佳说明。
当然,以淡水轩为书房命名,也表明蓝锡麟始终遵循交友应该清淡如水的古训。蓝锡麟有好多因以文会友而结成的作家伙伴,但他们为发展祖国文化而结成的友谊,真是莹洁透明得如清水一般。
由蓝锡麟书房的淡水轩,使我联想到诗人梁上泉对其书房白水斋的歌吟。梁上泉为何要给自己的书房起名为白水斋呢?
原来他的父亲从前想让儿子长大后有所作为,当个“人王”。“人王”即为“全”,所以给儿子取名梁上全。进达县私立通川中学后,早已懂事了的梁上泉开始对这一名字不满,于是利用为壁报写稿的机会,把原名中的“全”改为了“泉”,并解释说,“自己宁喝白水,不当人王。”而“白水”就是“泉”的意思。梁上泉非常喜欢泉水,所以他后来在《山泉》一诗中吟咏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洁,细流入大江,大江喷白雪。”这表明诗人对泉水所象征高洁品格的向往。
正因为有儿时为自己改名的经历,所以在70多岁乔迁新居后,梁上泉立刻给书房起名为“白水斋”。2003年,梁上泉出版了诗词曲联汉俳选《白水斋吟稿》,他在题为《长相思》的该书序诗中不无幽默地吟唱道:“白水斋,清水斋,清白源流自快哉,浪花一路开”;“是新诗,是旧诗,新旧难分只自知,任人笑我疵。”这充分表现了诗人在其书房白水斋里自由创作的无比忘情和欢乐。
利用替书房起名既可言志,亦可表达对于生活的幽默和讥讽,传达出作者性格的旷达和机趣。
有次因事去拜访西南师大中文系教授彭维金,那天气温高达摄氏40度,虽然一边嚼着冰棒,一边行走在校园林荫道上,但却已折腾得大汗淋漓。后来终于一步一磨蹭地来到彭教授居住的屋子门前。尚未叩门,却发现门楣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缙云别‘暑’”四字。因为自己也正热得心情烦躁,所以觉得主人对其书房的调侃不但确切传神,而且实在妙趣横生。几年后读到彭教授在重庆出版社推出的大作《民间文学书目汇要》时,发现其“后记”的落款,同样有“西南师大缙云别‘暑’”的字样。由此可以推知,作者为成就该书,在那如火炉般的“缙云别‘暑’”里苦苦熬煎了多少岁月呵。
从“缙云别‘暑’”出来后,趁便又去拜访同是西南师大的儿童文学研究家王泉根。进门后,发现主人的书房虽然不大,但L型的书柜顶天立地地呈现在我眼前,除里面装满了各类书籍之外,在小屋桌上和墙角空隙处仍然堆放着一些零星的杂书。这似乎在向人们暗示,书就是主人的一切。我在一扇明亮的玻窗前,分明还看见三个毛笔书写的大字:潜耕堂。
泉根看见我伫立在书柜前久久端详这三个大字,便微笑着解释道,这儿就是我为学术而潜心耕耘的地方呵。书房的命名妙在借主人名字的谐音而表达其志向,同时,它似乎也在向我们昭示着,主人年龄虽然不大,但他那时不断推出的诸如《华夏姓氏面面观》、《周作人论儿童文学》等书,正是作者长期在这小小的书房里潜心耕耘的结果呵……
北碚访友归来,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新时期以来,学校修建了一批教师宿舍,虽然仍然比较简易,但小小的书房总是得到了满足,刚搬进新居时,我乐得像孩子那样好一阵都闭不了嘴。这时,我觉得也应像西南师大教授们那样给自己的书房取一个名字那才够味呢。于是,冥思苦想三天,也没想出一个满意的名字来。正在无奈之际,妻子启发我道,何不借王泉根谐音隐义之法,也来个依葫芦画瓢。我想,也只有如此,便立马替书房起了个叫“痴砚斋”的名字。好一个“痴砚斋”,其实就是斯远的书斋,斯远用他那支拙笔涂抹自己学术之思的小小书斋呵。虽然酸酸的,但我似乎也尝到了一点附庸风雅的味道。学校那些比我资历稍浅而未分到带书房套间的老师,知道我给书房起了个古色古香的名字,也都羡慕不已。
再后来,这“痴砚斋”的书房名竟不胫而走,传到了远在北碚的王泉根那儿去了。有一天见了面,他就我搬家一事直言道,“祝贺老兄乔迁之喜,但是别忘了,你的书房名还是我抛砖引玉‘引’出来的呵。”
我回答道:“不是抛砖引玉,而是狗尾续貂!因为这书房名完全是照你谐音隐义的模型翻造出来的呵。”(作者:重庆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文学研究专家彭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