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代科举改革与经学的致用学风
北宋初年,科举多以辞赋取士,“庆历新政”的发起者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批评说:“(科举)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他建议,凡各州郡有学校处,“举通经有道之士,专于教授,务在兴行”;具体考试方法,进士“先策论而后诗赋,诸科墨义之外,更通经旨,使人不专辞藻,必明理道”,“策论高词赋次者为优等,策论平词赋优者为次等”,“经旨通者为优等,墨义通者为次等”,如此则“天下讲学必兴,浮薄知劝”[9](卷143)。朝廷采纳了范仲淹的建议,规定科举考试罢帖经、墨义,而先试策、次试论、再试诗赋;士通经术愿对大义者,试十道。这样,科考重点便集中于治国安邦之策和儒家经典上面。
宋初的科举改革,对士子们学习和研究儒家典籍产生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有助于鼓励士子积极思考、深入理解经义的内容,促使章句训诂之学向义理之学转变。庆历科举改革后,“义理之学”遂成为经生们的一致追求,他们普遍注重通经致用,经学的发展获得了勃勃生机。陆游曾言:“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10](卷8)遗憾的是,庆历新政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科举考试不到一年又恢复了以前先诗赋后策论的老办法。
王安石主政时,他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云:士人从以诗赋取士中“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11](P407)。神宗熙宁四年(1071)二月,根据王安石的建议,朝廷颁布科举新制,规定:“进士罢诗赋、帖经、墨义,各占治《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本经,次兼经并大义十道,务通义理,不须尽用注疏。次论一首,次时务策三道,礼部五道。”[9](卷220)熙宁五年,第一场改为试本经大义五道,第二场改为试兼经(即《论语》、《孟子》)大义各三道。元丰四年(1081),解试加试律义一道,省试二道。所谓“大义”,就是先列注疏,次引先儒异说,最后断以己意。宋代的大义范文保存至今者甚少,《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载有王安石的“经义式”,收录了《里仁为美》、《五十以学易》、《参也鲁》、《浴乎沂》、《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可以与可以不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等6篇大义。《苏轼文集》中也保留了数篇大义,兹举颇具代表性的《三传义》一篇如下:
问鲁作丘甲(成元年)
对:先王之为天下也,不求民以其所不为,不强民以其所不能,故其民优游而乐易。周之盛时,其所以赋取于民者,莫不有法,故民不告劳,而上不阙用。及其衰也,诸侯恣行,其所以赋取于民者,唯其所欲,而刑罚随之,故其民至于穷而无告。夫民之为农,而责之以工也,是犹居山者而责之以舟楫也。鲁成公作丘甲,而《春秋》讥焉。《谷梁传》曰:“古者农工各有职。甲,非人人之所能为也。丘作甲,非正也。”而杜预以为古者四丘为甸,甸出长毂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而鲁使丘出之也。夫四丘而后为甸,鲁虽重敛,安至于四倍而取之哉!哀公用田赋,曰二吾犹不足,而夫子讥其残民之甚。未有四倍而取者也。且夫变古易常者,《春秋》之所讥也。故书作三军、舍中军、初税亩、作丘甲、用田赋者,皆所以讥政令之所由变也。而《谷梁》、杜氏之说如此之相戾,安得不辨其失而归之正哉!故愚曰:《谷梁》之说是。谨对。[12](P187-188)
以大义试经术,对于封建国家造就和选择通经致用的人才,无疑是有好处的;对于学者,也不为无补。王安石在熙宁、元丰之际还整顿太学,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三等,以考试成绩和平时的学业品行作为升舍、应举和授官的依据。外舍生公试成绩合格者升入内舍,内舍生公试成绩合格者升入上舍,上舍生公试成绩最优者可直接授官。外舍生一年一公试,内舍生和上舍生两年一公试。同时规定王安石等编写的《三经新义》(即《诗义》、《书义》、《周官义》)为必读课本即考试的主要内容和依据。这样就把养才、取才统一于学校,把科考内容和教学内容统一于经义,突出了经学的正统地位,对宋代经世致用学风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四、明清八股文对经学的影响
明代,朱元璋因袭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并大体上确立了以八股文为主要形式。《明史·选举志二》云:“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诗》、《书》、《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明成祖永乐年间,朝廷颁布了《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作为科举考试的命题范围和标准答案。自明宪宗成化以后,经义考试完全演变114成为八股文。八股文又称八比文、制义、制艺、时文等,规定考生必须按照四书五经及官方指定的注疏,只能代圣贤立言,不准发挥己意。同时,八股文有严格而固定的格式。比如说,开头必须先“破题”,即几句话点破题目要义。然后是“承题”,即承接破题,进一步说明题意。接下来是“起讲”,即用圣贤的口气进行议论,进一步发挥题意。继而是“入题”,用一两句或三四句过渡性的文字,将文章引入正题。然后是“起股”,用数句对偶排比文字,提起全篇之势,以总论、虚说为主。接着又须“出题”,用一两句或三四句散句将题目点出。然后进入“中股”,要尽量阐发题目的意蕴。“中股”下面是“后股”,以发挥中股未尽之意。最后是“束股”,进一步加以收束,总括全篇。清代的乡试、会试都要考八股文,并要求以程朱理学为论说的理论根据。顺治年间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传》,《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胡安国《传》,《礼记》主陈澔《集说》。其后《春秋》不用胡《传》,以《左传》本事为文,参用《公羊》、《谷梁》。”[13](《选举志三》)后来又颁布了《钦定四书文》、《御纂四经》、《钦定三礼》等作为八股文写作的规范,并规定:“首场制艺以《钦定四书文》为准,其轻僻怪诞之文不得取录”;“经文以遵奉《御纂四经》、《钦定三礼》,及用传注为合旨,其有私心自用与泥俗下讲章,一无禀承者不录”;“对策内不许援引本朝臣子人品学问,违者不录”[14](卷17)。明清八股取士的制度确立之后,各级各类学校开设的课程都是以经义、制义、学写八股为主,经生们大部分时间在家中自修,目标是届时参加科举考试。
把经义纳入套路化的八股,势必扼杀经生们的自由思考能力,使其思维僵化。这样一来,科举考试完全成为一种形式化、标准化的记忆力测验、文字技巧测验乃至书法测验,并成为谋取官禄富贵的门径。而且八股文是专为考试所用的特殊文体,在科场之外百无一用,其内容与社会现实毫不相干,空疏迂远。这或许也正是明清统治者自觉不自觉的目标追求———把经生的思想统一于某种范式之中,达到有利于巩固专制统治的目的。明清两代,市场上非常流行供考生摹仿的坊刻时文,考生都热衷于读八股范文,四书五经原著反而无人阅读和钻研。更有甚者,到了清代,书坊居然公开出售所谓“巾箱本小字版”的范文样本,供考生作弊之用。顾炎武谓“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15](卷16),道出了八股对经学的损害。梁启超也沉痛地指出,四书五经在科举中仅为“考试之题目耳,制艺之取材耳,于经无与也,于教无与也;其有通人志士,或笺注校勘,效忠于许、郑,或束身自爱,归命于程、朱,然于古人之微言大义,……盖寡能留意”[16](P24);又说:“以今日帖括家之所谓经,与考据家之所谓经,虽圣人复起,不能谓其非无用也,则恶能禁人之不轻薄之而遗弃之也!故准此不变,吾恐二十年以后,孔子之教将绝于天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16](P25)。
总的来看,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内容离不开经学,经学贯穿于封建社会科举考试的全过程。通过科举制,经学的经世致用得到制度层面上的落实,经生在进入统治阶层之前必须饱读《诗》、《书》,并在经解上符合最高统治者的需要及意图。这样一来,士子欲进学,下层子弟欲向上层流动,都不能不接受传统经学思维方式,不能不在试卷上发挥经义,为治国安邦、匡时济俗而献计献策,或者借圣贤之口表达对封建王权的忠诚以及对经学学统的心悦诚服。从这个意义上讲,科举制度颇有助于经学的延续;从另一方面讲,科举制度的目的指向、考试形式及内容渐趋逼仄固陋,不利于士子从经学原典中汲取思想精华,对经学的发展亦有明显的阻滞作用。(来源:《理论学刊》2012年第5期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边家珍)
参考文献:
[1]汉书[M].
[2]后汉书[M].
[3]徐天麟.东汉会要[M].
[4]旧唐书[M].
[5]权德舆.权载之文集[M].四部丛刊本.
[6]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7]唐大诏令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8]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
[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
[10]王应麟.困学纪闻[M].四部丛刊本.
[11]王安石全集:上册[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
[12]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清史稿[M].
[14]钦定科场条例[M].
[15]顾炎武.日知录[M].
[16]夏晓虹.梁启超文选[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