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以绘画代替刺绣是权宜之计。女人们或许还期待有一天重新来拿起绣花针。到1980年代之后,绣花和苗画逐渐地被抛弃了。机器生产的服装慢慢进入集市,为人们提供了更便捷和多样的爱美选择。
梁德颂发现,以前人们每天都穿传统的服装,但现在,她们只是偶尔在盛大的节日里穿,每次最多也只穿两三天。渐渐的,自己不织布了,染匠消也失了,人们也不再需要梁家父子这样的“画匠”了。小伙姑娘们纷纷出门打工了。以前,靠给服饰绘画图,不出家门可糊口,现在不行了。
有好几年,梁德颂所做的和苗画没有什么任何关系。他也曾到江西南昌、浙江、北京打过过3年工。也曾在老家搞了一段时间的种植、养殖。
2002年之后,“很多人走进苗乡,去发现传统服饰和图案,从那个时候我就发现苗画还是有价值、有市场的。”梁德颂决定重新投入到苗画的创作里。
一开始,他专注于木雕和石雕。因为政府工程以及大的建筑多了起来之后,所需要的木雕、石雕也在增多,他将从祖辈传下来的图案,都画到木头和石头上以供雕刻。保靖的新建筑不多,需要的雕刻也少,不就后,梁德颂就去到湘西州首府吉首市。
父亲梁永福为苗画配色,促使了苗画在濒危时候的一次复活。到梁德颂这时,苗画又一次陷入了濒危。让苗画重新回到姑娘们的袖口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就只能寻找新的载体。在梁德颂之前,木雕、石雕展示苗画还没有人做过。发展到最后,苗画直接画在了纸上和布上,成为纯粹的观赏画作。相比于父亲,梁德颂的笔法要加的精细,在技法上类似于国画的工笔画。
由于苗画一开始的功能就是给刺绣做底稿,在脱离了这种传统功能之后,苗画依然尽量追求和刺绣一样的视觉效果。梁德颂尤其在颜色的深浅过渡上追求刺绣的针法效果。细看画里的细节,会发现,每个色块都使用了类似刺绣的走线,像是细密的松针一样细密的排开。这就是苗画所要的效果:一眼看去,以为是刺绣。
前述学者夏小红研究指出,“(苗画)看起来又像画又像绣……单色苗画图案大多都是各种服装的绣花图案,一般情况下都有着特定的外部形状,苗画形状有长方形的,圆形的或多边形的,也有任意形的。这些形状都是要看苗画在苗服上面的绣花的部位决定的。”
吕洞山下的苗区世界
苗画为什么这么鲜艳;图案来自哪里;为什么背景又如此的深邃?这些都要到保靖县吕洞山下的苗区去寻找答案。
吕洞山是苗族人的圣山,他的周围都是脉络分明的大山,山与山之间是深邃的峡谷。这里也是保靖县最为贫困的区域之一。
村落要么依山而建,要么聚集在有限的山谷平地。外观黑色的房子,总是呈现出井然有序的层次感。
耕地稀少,农民们只在山顶少有的小块平地里种植,这些土地往往远离村庄,散落在大山里。谷物成熟时,深沉的山绿色因此有了亮黄的点缀。
秋天,吕洞山周围天冷而风大,山顶的阿公山和阿婆山总被云雾所遮,难见真容,更显神秘。吕洞山周围大片的绿茶正在慢慢生长,茶园边堆着没有施完的羊粪球,依然散发着某种清新。这些茶叫“黄金茶”,只在春天采摘一季,只取绿芽尖。黄金茶蕴涵着湘西深山的阳光和纯净的水土,现在它是当地政府扶贫部门促使农民脱贫的重要产业。
吕洞山下的数个乡镇是保靖县最集中的苗族区,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了苗族的语言和传统建筑风格。苗族人的建筑都是木瓦结构,黑色的瓦片遮盖黑色的木板墙。这静默的颜色,总让我联想到苗画那深邃的黑色背景。
梁德颂老家就在吕洞山一带的水田河镇百合村。在跟随父亲学习多年之后,梁德颂已经掌握了熟练的画技,尤其是熟悉祖辈传下来的各种图案和相关的故事与传说。他将这些图案以丰富的颜色呈现出来,并以符合苗族人所特有的思考逻辑进行组合。
在这些逻辑当中,有两样是很关键的。一是“说的通”,一是对称。它们分别对应于苗族人精神上和形式上的审美。“说的通”是指“把画面画出来,是要能够讲出理由的,不是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那意味着画面呈现的故事,必须是符合苗族人对传统认知,和对吉祥的追求。
苗族人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喜欢一种平衡的感觉。他们的传统房子从正面看和侧面看,都是对称的。苗画中,也如此类讲究。“苗族人喜欢成双成对的,这边鱼,那边也要有,两边都要平衡。”梁德颂说。
但苗画里的对称不是绝对的,而是视觉上的平衡,并讲究平衡中的变化。左右两边的对称,如果是一样的事物,那么细节上的颜色往往是不一样的。龙和凤可以对称,如果左边是一条鱼,那么右边也可以是一只个头相仿的虾,因为虾也是水生的动物。这种对称的前提是,左右的东西是能够成双成对,龙和凤、鱼和虾可以成对,但龙和虾就没法配搭了。
追求平衡,也富于变化,并且颜色往往鲜艳明快,使得苗画中的世界显得精彩纷呈。但其实真正使用到的颜色只有五六种,只是通过丰富的搭配和深浅的变化,从而使得画面变得丰富多彩。
相比于绣花,苗画创造了一个更加缤纷复杂的世界。绣花的图案会更简单,图案也比较少。在脱离了实用功能之后,苗画依然具有很大的观赏价值。它被画在宣纸或者绸缎纸上。相比于绣花线条,画笔的笔触更加的细腻,在相同的面积内,能够提供更多精细的色彩和细节。因此,相对于刺绣上的粗略,苗画更生动和精细地展示了苗族人过去所常用的图案。而这些图案,鲜活地呈现了苗族人的世界观,甚至可以追溯到苗族人在原始时代的自然崇拜。
苗族人喜欢用十字纹。如我之前在湘西泸溪县的苗族数纱当中所见的那样,这是一种太阳崇拜的产物。在苗画中,这种十字纹更是随处可见。它们出现在太阳的中心、龙的颈部、凤凰的颈部、花瓶的瓶身。
苗画中大量出现蝴蝶的纹样,则是一种蝴蝶崇拜。这是因为“苗族人将蝴蝶看作自己祖先的母亲,传说枫树被伐其树心变成蝴蝶,蝴蝶与水塘中的水泡相恋诞下十二枚蛋,蛋孵出世界万事万物,其中有一枚孵出苗族祖先姜央。”
这一传说在苗族人的口中就是“蝴蝶妈妈”。她不仅诞生了人类,也能生下龙、麒麟等神兽,而这也是为什么龙和麒麟的脸为什么是蝴蝶的造型的原因。
南瓜也是苗族的图腾。传说很就以前,大地洪水泛滥,一个大南瓜成了一对苗族兄妹的诺亚方舟。后来,这对兄妹结婚,并繁衍了后人。因此南瓜赢得了苗族人的世代崇拜。
梁德颂的苗画里,世界是由一个“龙库”诞生的,这个世界里有吉祥的龙和凤,有蝴蝶妈妈,有美好的花鸟虫鱼。它们共同阐释了苗族人眼中的世界起源是怎样的。它们也隐藏着苗族人发展演变的历史。它们描绘现世的精彩缤纷,也对美好未来始终抱有真挚的期待。(来源:凤凰旅游 作者:许伟明 现为21世纪乡土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致力于乡土中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