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盛景我们今天是无缘再见了,历史沧桑,江河横溢,淹没了多少值得人们留恋的记忆,剩下的只有等待修复和再现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遗产。然而又何其难哉。有些东西是无法再生的,它总是和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人走了,也就带走了属于他的一切。每次路过永定门,望着新修的城门楼子,我都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觉得它特别不真实,缺少一点生气,我想就是因为把过去的人脉挖断了。城门楼子可以再修,人气人脉却接不上了。记得当年陈建功曾经建议把翁先生的日常生活用影像记录下来,那是一个“旧式文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是非常难得和可贵的。但那个时候既没有如此便捷的DV,陈建功也还没有当官,至少还没有把官当得很大,还属于人微言轻,说话也引不起别人的重视,片子也就没有拍成,真的成了一件憾事。现在,我们只有通过文字来想像翁先生在生活中的情态了。他的确是个旧式文人,他的趣味,他的习惯,他的嗜好,他的生活方式,都属于另一个时代,但是,他的脑筋绝不老朽,他的思想有时甚至还很新潮,跟得上时代潮流。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现在认为美的一切,我也和大家一样,爱看、爱听。杂志上的‘美的头像’,有人硬说不美不爱看,我认为是假道学。”
其实,他的通达,他的和善,他的坚持,他的放诞,都记录在他的文字里。有一年,他的弟子张景山送他两本挂历,其中一本就是“半裸体的健美图像”。弟子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翁先生却说:“这有什么关系,挂在我的床头,午睡醒后,正好解困。”他还进一步解释道:“由此引申,日常来访的人,凡是我认为风度翩翩、态度爽朗的女同志或男同志,总觉比招待酸腐猥琐的人兴会的多。”他说:“我并不以年老而老少年之心、少年之趣;客观的事与物,一切由我自主,自己拿主意。我的主张是过眼即空,胸中不留一物;豁然开朗,心中不滞一痕,真正滞留在胸中心里的,还是每天四个小时的写作。”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他在其他场合也曾表白过。他写过一篇《自志铭》,交给我在“五色土”副刊上发表:
也是读书种子,
也是江湖伶伦,
也曾粉墨涂面,
也曾朱墨为文。
甘做花虱于菊圃,
不厌蠹鱼于书林。
书破万卷,
只青一衿,
路行万里,
未薄层云。
宁俯首于花鸟,
不折腰于缙绅。
步汉卿而无珠帘之影,
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
看破实未破,
作几番闲中忙叟;
未归反有归,
为一代今之古人!
这一段骈体四六句,概括了翁先生的一生,把几个大的关节都说到了。而且,翁先生的生活态度和生活观念在这里也都清楚地表达出来。一些新文化所培育的知识分子,常常是看不起这些“旧式文人”的,以为是“玩物丧志”;但在人生的韧性方面,有时又不能和他们相比,脆弱得很。他们骨子里那种特立独行的精神,包装在温文尔雅之中,真的令我辈心生羡慕。“宁俯首于花鸟,不折腰于缙绅”,这样的态度,不是更胜于对权利和财富由衷的崇拜吗?(来源 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