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学习的目的———超功利性
如今我们一般人的态度,是把“学”单纯作知识技能含义的理解,并且认为知识技能又单纯是做功利之用的,而不是指道德成就而言。这样理解的“学”,其实只能是“苦”,不能是“快乐”。所以,“学”要达到快乐,就要超越对知识技能的单纯功利性的态度[5]。当然,对知识技能本身发生兴趣还是很有必要的,这是实现功利性超越的的第一步。西方知识论的建构方式就很能够说明这个问题。古希腊人很重视知识、技艺,它由知识技艺产生对世界的好奇、惊异,因而发展出对“真、善、美”本身的兴趣,所以有其知识论的建构。他们的学问基本上都是这么不断积累并建立起来的。
孔子也有类似的观点。《论语·雍也》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知而好之,这类似于西方人的传统。孔子并不到此为止,他接下去又说:“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好之”,有一个对象;而“乐”则是中心之“乐”,是超越了对象性意义的“乐”,是心中的愉悦。由衷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不会因为失去这个对象而感到苦恼,这是一种超功利性的态度。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乐”关键在于人的内心,而不受外在事物的影响或约束。儒家对知识技能所持有的超功利性的态度,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游”。《论语·述而》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也就是没有私意计较,没有功利纷争,悠然自得,自得其乐。在学习中能够保持这种超功利的心态很重要。道德修养至很高程度的人,他们能够拥有这样的心态和道德境界。
司马迁《史记》记载孔子跟师襄子学琴的例子,就很好地表达了儒家的这种学习的理念。师襄子是当时鲁国著名的音乐家,据说孔子29岁的时候曾向他学习弹琴。师襄子教了他一首曲子,孔子很快就会弹了。师襄子也认为他弹得不错,可以继续往下学了,但是孔子认为自己没有真正地学会,还没有掌握这首曲子的“数”。“数”是指音乐的节奏。孔子说曲子我虽然会弹了,但是曲子背后隐藏的内在的节奏我还没有真正地掌握。孔子又练了很长时间,终于掌握了节奏,已经能够吸引人、感染人了。师襄子就又对孔子说,现在已经弹得相当好了,可以往下学了,但是孔子说,还是不行,我掌握得还是太浅,我还没有掌握这首曲子的“志”。“志”就是曲子所蕴涵的创作人的道德思想和理念。这就需要弹琴的人的思想道德和人格也得达到相应的高度,才有可能真正体会和领悟出曲子中所蕴涵的思想。所以孔子就进一步地练,最后终于体会出前人的主题思想。可见,孔子学习的目的很明确:学习不仅仅是知识性的学习,它是超越功利性的。孔子的学习目的是道德人格性的学习,关键在于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
《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也很能够揭示“学习”的这种超越功利性的境界。庖丁为文惠君解牛,一举一动,“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他已由“技”而进于“道”。所以文惠君感叹道:吾观庖丁解牛,得养生焉。庖丁解牛已经超越技艺而进至于生命之域,他已经领悟了生命的道德价值的意义、超功利性的意义。道家和儒家都是讲人生的学问,他们的最高哲学精神是相通的。
四、学习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与后面两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和“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在思想义理上相关联。这里的“朋”“君子”,都是从道德成就方面说的。朱熹《论语章句集注》解“朋”作“同类也”。我们总讲志同道合、物以类聚、以类相从都是这个意思。古人讲朋友之交、君子之交,都是就道德而言。《论语·里仁》亦云:“德不孤,必有邻”。此处“邻”也就是“朋”的意思,是以道德成就为前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侧重于个人的学习和道德修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侧重于人伦社会关系的处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对前面两层意思的升华,表明了儒家下学上达、天人合一的人生理想和追求。朋、君子都是强调道德修养的程度。能够做朋友的人,他们的道德修养程度必然是有共通的地方,志同道合才能够称之为朋友。有这样的朋友来和自己共同切磋学问,能不快乐吗?这是什么样的学问呢?是关于人生价值如何实现问题的讨论,整部《论语》讨论的大多是这方面的问题。
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伍,实际上就是始终以道德不断修养作为学习努力的方向。儒家描述学习的最高境界是成德成圣,有永恒的快乐。快乐是相对于愤怒而言的。孔子主张“人不知而不愠”。不愠,就是不愤怒。为什么不愤怒,因为有“道”的标准贯通于人的内心,它超越私人性的障碍,而达到了普遍性的认同。《论语·宪问》中也有一句话,表达了类似的思想:“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下学”指的是知识技能的学习掌握,但它主要强调的是人格的教养;“上达”就是要达到“天人合一”;“知我者其天乎”,也就是个人的行为得到了“天”的认同,得到了普遍性的认同[6]。儒家所讲的“天人合一”,其实不仅仅指人拥有各行各业的知识,不仅仅是功利性的目的,它是道德修养至最高境界的人所持有的一种智慧,一种价值观、人生观,一种能够沟通人和人关系、人和物关系的价值观或人生态度[7]。拥有这样的智慧,人们才能够顺应万物自然之性情成就其自身,对世间万物不做人为肆意的破坏。
孔子讲,“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就是一种自由,但是这个“从心所欲”是“不逾矩”,是有限制的,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那样就很可怕了。所以这“从心所欲”的自由,是有“道”贯通其中的。我们总是讲小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也就是没有“道”贯彻于人的行为,不以“道”作为人生的原则,这样的从心所欲就成为肆无忌惮胡作非为了。“道”,正是赋予人的行为以道德价值的东西。圣人君子能够自觉依道而行,而小人则做不到。圣人和普通人的区分不是天生如此的,而是后天道德修养工夫不同造成的。
儒家认为,凡与圣、小人与君子等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关键在于“肯不肯为”,而不在于“可不可以为”[8]。《荀子·儒效》云:“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这里的“贱”“愚”“贫”是指代“小人”“塗之人”之属,而“贵”“智”“富”是指代道德有所成就的人,前者如何转化为后者呢?正如我们耳熟能详的《荀子·劝学》篇所云:“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荀子的回答是:没有捷径,只有日积月累坚持不懈地“学”。儒家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与普通人是相通的。每个人随时都会有快乐的心情,有超越的体验。不过,一般人这种体验稍纵即逝,但圣人就有所不同。圣人能够把那超越的体验连续不间断地贯通在它的日常生活里,能够有永恒的快乐。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要注重道德修养,对学习有正确的态度。
总的来说,《论语》首章三句话,不是无关的三句话,在义理上是一体贯通,在层次上是逐渐递进的。它强调道德人格修养对于人生和社会的重要意义,每个人只要从自身出发,努力挖掘自己的内在潜能,才能体会到学习的乐趣,通过学习,每个人都有可能成德成圣,达成人与社会的和谐统一。儒家对学习和人生的独到理解,对如今我们提倡的“以人为本”的素质教育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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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景林.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97-104.
[6]蔡仁厚.孔子的生命境界———儒学的反思与开展[M].台北:学生书局,1997:17.
[7]何淑静.孟荀道德实践理论之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88:1-6.
[8]吴树勤.礼学与宗教学研究的融通[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5,(6):13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