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归起点
德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一个观点:历史需要回归起点-回归到公元前古希腊、古印度和古中国等文明轴心时代。回归起点的什么东西?不是物质生活,也不是治国平天下之术。雅斯贝尔斯提出当今人类需要回归到轴心时代的理想、信仰、道德、价值观等方面。雅斯贝尔斯的观点可以帮助我们从一个侧面理解老子的思想。老子最喜欢起点。前面说过,老子喜欢小婴儿,因为小婴儿的哲学生命力最强。老子甚至喜欢人类社会倒退回原始社会。"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段话看起来虽然是喜欢社会倒退,但恰恰在这原始落后的社会中,也包含着对人类具有永恒价值的信息-"甘"、"美"、"安"、"乐",追求这些,是人类生命力之所在。
为了"甘"、"美"、"安"、"乐",人类需要前进,需要发达、先进。但是,当社会发展的速度过快,各个方面的进展比例过分不协调,就会使社会剧烈地震荡和极大地分化,影响了"甘"、"美"、"安"、"乐",反而会使社会偏离了价值导向,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所以,老子说的"小国寡民"的原始部落社会型态上虽然落后,其实也隐含着婴儿般的生机-"甘"、"美"、"安"、"乐"。雅斯贝尔斯只是说轴心时代的理想、信仰、道德、价值观等方面的内容对我们后人来说是永远重要的,但他使用的语言还不够抽象化哲理化。老子比他的说法更加抽象化哲理化:"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67。"内心达到最虚廓的程度,就能实实在在地保持静观。对杂然并起的万物,我就能看出他们的归宿。纷繁多变的众物最终要奠基于各自的本根。就奠基于各自的本根而言,可以说他们是静止的。奠基于固定的本根的静止就是他们命定的归宿。命定的归宿是恒常的,知此便是聪明。不知此,老想在命定的归宿之外妄有他为,定遭凶险。知道了恒常的命定归宿("常"),就知道了内心所应包容("容");知道了内心所应包容;做事就能出自公心("公");做事能出自公心,考虑问题就全面("全");考虑问题全面就能顺自然("天");能顺自然就能事事符合道("道");事事符合道就能长久存在("久"),终身立于不败之地。恒常、包容、全面、客观、规范、持续性,应该说这是用更加抽象化哲理化的语言表达了雅斯贝尔斯所说的我们人类应该从轴心时代汲取的有生命力的价值、道德、信念。这些内容是的人类轴心时代虽然落后不"含德之厚。"
老子注重古代,追溯古始,提取生命力信息,这种思维方式影响了孔子。《礼记·曾子问》中记载了一些孔子从老子那听到的讲解古礼的话:"吾闻诸老聃曰:'天子崩,国君薨,则祝取群庙之主而藏诸祖庙,礼也。卒哭成事,而后主各反其庙。君去其国,大宰取群庙之主以从,礼也。祫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主出庙入庙,必跸。'老聃云。"我听老聃说,天子驾崩,诸侯去世,就由太祝取群庙的神主藏之于祖庙,这是合乎礼的。卒哭之祭结束后,再把神主放在各自的神庙里。如果诸侯离开自己的国家,则由太宰取神庙的神主同行,这是合乎礼的。合祭时就由太祝迎接二昭二穆共四庙的神主到太祖之庙。神主出庙入庙,必须清道,禁止通行。这是老聃说的。"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蚤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吾闻诸老聃云。"从前我跟着老聃在巷党助葬,走到路上,发生日食,老聃说:"丘,停下灵柩,走到路右边,大家停止哭泣,静待自然的变化。"太阳恢复光明后,继续进行。老聃说:"这是合乎礼的。"葬毕回来,我问他道:"灵柩已运出是不能返回的。发生日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与其等着,还不如继续前行呢。'老聃说:'诸侯朝见天子,早上出了太阳才出发,不等太阳落山就歇息。大夫出使也是如此。出葬时,灵柩不可在天不亮时就出发,也不可在天黑以后再歇息。星星出现还行路的,只有犯罪的和奔父母之丧的人吧。发生日食,不见太阳,怎么知道星星不会出现呢?再说君子行的是礼,不能让别人的父母濒近于祸患啊。"这是老聃说的。《礼记·曾子问》出现老聃二字达八次之多,都是讲老子向孔子讲述古代之礼的。这些说明,老子知古、好古。笔者推测,根据老子的精神,老子并非在纠缠于古代具体的烦琐礼仪,而是在向孔子传递古礼中隐含的"道"的精神。孔子很可能受到老子的影响,所以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即传述旧的,不创造新的,相信而且喜欢古代的文化,我私自把自己比作老彭(前已说过老彭很可能就是老子)。孔子聆听过老子的教诲,对老子是相当崇拜的。
孔子承认自己"好古",《中庸》记载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追述尧舜二帝的传统,将周文王周武王的制度作为根本典章。但是,孔子又有反对复古的言论。他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字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他反对"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这说明,孔子受到老子的影响,追溯古人是为了寻求起点的生命力信息,而不是恢复古人的具体事项。《史记》记载:"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老子教导孔子,对于古代,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有形的人和事上,而要多关注古人说的话-无形的思想。老子是在提醒孔子关注历史起点的生命力信息,孔子接受了。孔子及其后来的儒家思想家从尧舜禹等古代圣王那里提炼出来的生命力信息是"仁义礼智"等。
五 修身境界
孔子讲了许多修身的具体方法。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论语*乡党》整篇记载的都是孔子遵守礼的行为举止。包括在家乡,在朝廷,见上级、平级、下级,见客人,见长辈、晚辈,吃饭,穿衣,睡觉,出行......种种种种。但是,应付这么多复杂的礼仪内心没有一个总的精神统领不行。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无不为。" "为学"就是学习知识,知识是要越学越多。"为道"是掌握知识的境界。境界越没有拘束性,越具有超越性灵活性越好。学习和掌握礼仪也一样,内心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这些礼仪不可能在自己身上扎根,也不可能运用自如。所以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内心达到最虚廓的程度,能够实实在在地保持静观。对杂然并起的万物,我就能看出他们的归宿。同样,内心达到类似虚廓静观境界,繁多的礼仪就会在自己身上生根,并且表现得自然、恰当。
孔子欣赏曾点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洒脱自在表明孔子要超越具体的道德礼仪,追求一种统摄一切具体道德礼仪的境界。这种境界简而虚,摆脱束缚。孟子受了道家的影响,修身不再侧重于讲具体的礼仪,而是强调内心的境界。学生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公孙丑问道:如果让您担任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您的主张了,那么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业或王业,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这样,您动心不动心呢?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孟子回答:不,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动心"与"不动心"的用语,应该是受道家类似说法的影响而引入儒家的。老子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即守住原色原质不放。减少外于此的思虑和欲求。"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即君子切记终日不能离开自己的厚重根基。前面虽有耀眼的荣华富贵,仍淡视而安己。庄子说"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百里奚不把利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了他身份的卑贱,将政事委托给他。有虞氏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实际足以感动他人。孟子或许在问题的讨论上或语言的使用上,受到道家的启发,而使用了"不动心"字眼。另外,孟子与公孙丑对话解释了"浩然之气"。(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问)即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公孙丑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说)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说,"浩然之气"难说清楚。它作为一种气,最为盛大,最为刚强,靠正直去培养它而不伤害它,就会充塞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要和义与道配合;没有这些,它就会萎缩。它是由正义不断积累而产生的,不是偶然地有过正义的举动就取得的。如果行为有愧于心,气就萎缩了。(对浩然之气,)一定要培养它,不能有特定的目的;心里不能忘记它,也不妄自助长它。 "浩然之气"存在于内心,是一种高玄的精神境界,先秦道家虽然没有讲过,但是将具体的礼仪上升为高玄的境界,这无疑是受到道家追求主体虚玄境界的影响,被道家带动起来的。比如,庄子所说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所说的"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对事物不要仅听之于耳,虑之以心,更要待之以气。待之以气就是"虚而待物",就是庖丁解牛的境界。这些说法可以成为孟子的"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的推助器。
综上可见,儒家受到道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深层次的。这种多方面深层次的影响从孔子到《中庸》,到《易传》,到孟子,到荀子愈加明显。他使得儒家哲学无论是讨论主观的问题还是讨论客观的问题,都开始摆脱"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而日益走向本体论化和宇宙论化。所以,道家哲学对儒家哲学的发展贡献是巨大的。(来源:《纪念孔子诞辰256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作者:方尔加)